如何想象城市？鳞次栉比钢筋森林般的高楼，立交桥上拥堵仿若工厂传送带的车流，纵横交错阴暗逼仄的地铁，人群熙攘的广场，或者是每天加班为了买房结婚实现中产幻梦的白领，商业街夜里喝得烂醉的饮食男女，小区里遛狗唠嗑的大爷大妈，盘踞在城市各个街巷的贩夫走卒……城市，这一构成现代文明的空间，每一天都在转动，每一天，人们在这里聚拢又散去。
作为“观察世界最初的入口”和“核心的试验田”，城市贯穿了陈思安迄今的小说创作。如果说，城市文学的前提是“这是我们共存的空间”，那么如何定义“我们”？“我们”这一普遍性，在何种层度上构成可能，而不是在今天直观视野里各自割裂的生存？这或许是陈思安写作的命题之一，当不断拔高天际线的都市上演着一场又一场抵抗重力的资本飞翔，陈思安将目光投向纵深，投向看似铁板一块的城市裂隙，撬开，寻找“无限的少数”。
于是，她的书中充满着那些如水般流入地底的人们，那些主动脱轨的人们，那些试图超越秩序和生活的无意义感的“怪客”与“零余者”。小说集《冒牌人生》收录了她2016年前后的创作，十篇志怪小说——被“宿主”厌弃的乳房，看戏时再也睡不醒的剧评人、闯入各种聚会过上“冒牌人生”的失业青年、夜市摊主们的侠义传奇、千里追凶的大娘和她的民间网络……
报刊文摘20220225导读：人们活着，城市继续转动
在《冒牌人生》的最后，《地铁游侠周梓虞》的故事，仿佛是80年代大学理想主义的幽灵被镇压在都市地铁站的幽暗角落，最后在压抑沉闷的地铁空间中戏仿《堂吉诃德》，咒语般地以一抹失败者的口吻发出对这个或许已经完蛋了的世界的狂热呐喊：“爱这些垃圾，爱那些糟粕，爱这个看起来马上就要完蛋的世界……”。与其并置的是最后一篇《谜·藏》，一位白天做公务员，下班时间致力于收藏各种奇怪物件（如“一生只出过一本书的作家”、城市中的各种声音）的“他”，在一次与坚持在城市中和陌生人一起放声大哭的“漂浮男”相遇后，惊觉最好的收藏是人——不是让别人成为记忆，而是进入他人的生命世界。
“那些与漂亮精致的生命相比过于怪异笨拙的人，那些从平滑的生活中凸起一块尖角的人，那些斧凿刀锉也难以雕琢成精美器具的人，那些喘息在洼地与角落却拼了命爱着这个世界的人。”我们跟随着作者终于来到这里，城市十个角落的故事在这里获得了启明，《谜·藏》成为了整本书的“元文本”，这段话也仿佛是作者的写作宣言。陈思安化身为这位古怪的收藏家，同时向每一个阅读着的城市中人启示：去进入他人的生命，你们并不区隔，你们或许痛哭在同一个夜里。
借由持续不断的书写，陈思安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城市生活书写层面的存在——在人人皆相信肯定会发生的“事实”和人人认为不可能存在的“想象”之间，存在着构筑起我们现代生活的“荒诞”阴影，那些日常秩序之下的“危险”，通过挖掘这些“荒诞”与“危险”，从作家发现人的精神世界。
如果说，《冒牌人生》在这层面的尝试还带有一抹兴奋与狂热，作家察觉到书写“危险”对城市经验的激活，书中满是游走在危险边缘的怪人们面对世界的一腔孤勇，那么，在《活食》里，作者选择的是更为日常的人物，试图剖析他们灰色的生活世界，挖掘躲藏在日常背面的“危险”。换言之，在前一部作品中，陈思安的视角并没有完全在人物的内部，她寻找到一些本身就可以表征“荒诞”与“危险”的人物，以这些人物为支点，试图撬动整个社会秩序的裂隙，这也是整本小说集呈现出“志怪”气息的原因。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主动选择与社会脱轨，或者说，对于城市里的人们，不存在一个完全超越秩序的选择。
那么，“危险”从何而来？每个人的生活世界。这个生活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它充满了各种妥协与抵抗，充满了现实遭遇的精神困境，充满了“人的精神内力与外部混沌能量无休止的角力”。在《活食》里，陈思安书写了知识女性与生育问题之间的种种哀怨和纠缠；城市里被一座假山公园区隔的阶层，两个少女命运的相交与分离……当然，她也进行了更多题材的尝试，如《狩猎》里人与妖相恋对传奇的借鉴，《滚滚凌河》里女性人工智能与人类之间生死爱情的科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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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书同名的第一篇小说《活食》，与其说讲述了北京青年马樾大学毕业后在爱好玩乐与职业之间的摇摆，不如说通过“我”——马樾的大学同学，外地人，结婚成家，进入律所工作——的视角，呈现了当下没有资源、没有背景的人对现实的妥协与社会化的纠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在文中反复出现，蛇的生吞活剥与现代人的弱肉强食并置，陈思安试图发问，到底是谁在“活食”谁？
正如陈思安所说，“写《冒牌人生》的时候会觉得想飞，我会想要寻找那种感觉——飞在云端，看着下面，不管自己是飞机、风筝还是超人，看着下面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你身边的景物，但是过程当中其实是有失控的。到了《活食》，会觉得身体被某种力量拖拽着向下，但依然是飘在半空当中，有一根线是牢牢地系在地面和我之间的。”
《活食》出版一年后，陈思安出版了新书《体内火焰》。这是一本十分古怪的小书，所有故事的体量仿佛是灵魂溢出的碎片。通过形式的实验，作家在“荒谬”与“危险”这一操作层面获得了更为幽微的视角，这些故事像是城市生活的某个瞬间、某场寓言、某个小型装置。《体内火焰》的五十多篇小说，充满各种人物的欲望、执念与情绪，它们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作者抓取到某种“城市心情”然后不断升腾出的火焰。它们是离奇的、抽象于普遍经验的，但又是高度依附于现实的。
书中的《蜗牛建筑之梦》被转换到陈思安的剧作《凡人之梦》，一个时刻背着蛇皮口袋的女人，她的所有东西都堆在蛇皮口袋里，日复一日，口袋越来越大，和她的身体长在一起，最后变成了一个房子。这是关于买房的寓言，现实生活的重压被奇幻化为一个女人的蜗牛之梦。在这本书中，陈思安以一种更为自我的方式，完成了对时代的观察。所谓“自我”，是她毫不限制的想象，碎片化的文本实验，但同时，这些文本又是指向那些异于自我种种经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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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一次次对现实的观察，田野调查式的访谈，跟随记者去各种地方采访，陈思安获得了当下时代的把握。在这个年轻创作者越发选择讲述自我的故事，越发“向内”的时代，陈思安通过与自我的搏斗，完成了向他人的敞开。《体内火焰》烙印着无数种细微的“时代心情”。西川评价她时引用阿甘本的“凝视”——真正的当代人要凝视这个时代，她通过对当下不断的凝视，时代终于寄居在她的身上，故事仿佛一次咳嗽、一声梦呓或一段絮语，散落为碎片。
城市的主角是空间，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也许会同意这个判断。陈思安通过文字再现了城市空间，构筑起属于她的感官地理学。我们跟随着她笔下的人物游荡于城市的角落、边缘与缝隙中——商场大厦旁错综复杂的老旧居民区，住着近万人的超大型住宅群，食客来往的夜市……在这些异质空间里，我们得以发现相异并存的经验，反思他者与自身的关系，得以在主流秩序之外思考日常生活的精神纹理与经验质地，并想象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朝向异质空间，就是朝向他者，但这仅仅是第一步，如果对异己性经验的接触最终只抵达对自我位置的确认，那么我们永远无法“进入他人的生命”，“我们”也就无法成为“我们”。如何通过体察异质空间的种种经验，重新寻找裂隙之间连接的可能，这是陈思安创作的动因，也是我们阅读她的方法论。
因为这些，是一个个“凡人之梦”，也是醒不过来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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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作者：掘金K，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20on.com/71115.html
